又没讲

恨海情天一线牵

【铭端】地动山摇

现代架空 师生 



午休时分,端午猫上天台,靠到墙角,正点燃一支烟的当口,看见了齐家铭。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齐家铭叫什么,只想起了此人是新学期刚来的老师,教隔壁班,偶尔在走廊上能碰见。

他胸口一沉,坏了,教学楼顶吸烟当场被捉,不会背上处分吧。

端午心里想着要速速跑路,身体却一时还没跟上脑子。

在他愣住的几秒钟内,对方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只隔他一个手臂远。

可以目测到,和天台出口的门也没隔几个手臂。

这就是所谓的瓮中捉鳖吧!端午痛失跑路机会,万念俱灰,缩在原地呈石化状。

没想到的是,此人居然大刺刺地蹲坐下来,竟也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他摸摸口袋,好像忘了什么,转过头说:“嗨,小孩,打火机借我用用。”

端午动作僵硬地把打火机供过去。

齐家铭噌地摁一下开关,点烟,夹在手里,吸上一口,缓缓呼出,姿态很驾轻就熟,流利又好看,有烟圈慢悠悠地升腾起来。

“谢啦。”齐家铭说道,“你愣着看我干嘛,抽啊。”

端午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刚点的烟已在掉灰,一丝丝地烫着手心,他赶忙小心地凑近烟嘴。不料,出师不利,他刚吸进肺里就呛了一大口,脸色涨红,眼泪都快要渗出来,好不狼狈。

怎么傻模傻样的,齐家铭暗暗好笑,又有些同情,凑过去拍他的背,直到这位抽烟新手咳声止住,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端午确实没抽过几回,但倒也不会一吸就呛,这次完全是有人在旁,心里紧张使然。这下脸上实在过不去,像弥补失误似的,他赶紧又试了一次,总算没露怯,成功呼出了一团烟圈。烟雾慢慢飘向上方,和边上那位的短暂交织、汇集,一齐消失在初秋的铅色天空里。

半晌没人说话。


“你这么拿烟容易手黄啊。”齐家铭看他好几眼,终于强迫症爆发,忍不住开口纠正:“用两根手指夹住滤嘴,烟头朝上一点,不会熏眼睛。”

哪有老师教学生怎么抽烟的,端午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他很怂地依言换了个手势。

“还是不对。”齐家铭皱眉。

端午微调动作。

“还是不对。”愣头青一个,齐家铭心里暗叹,遂直接上手,绕到端午身后,提起他的手腕,给他的手指安排新的空间坐标,固定成老烟民经典架势。

两人靠得很近,端午整个人像被齐家铭给圈住似的。

几秒钟时间,拾掇完毕,齐家铭心里挺痛快,坐回原地继续吸他的烟。

端午维持着被手把手教出来的姿势,却是心头惶恐,脑中发懵,觉得此间必有古怪。

他用余光瞄齐家铭,“你真的是老师吗?”

“哈哈哈,不然呢。”

“……你不管我抽烟吗?”

齐家铭捏着烟一脸无所谓地说:“放心吧,犯不着跟你这么较真,我这不也在抽,当老师的被抓到了也麻烦着呢。出了天台的门,咱俩都当没这回事,啊?”说完,他向端午使了个眼色,眼里有几分狡黠,一瞬间竟也肖似寻常可见的顽皮的男高中生。

端午点头。

不知怎么,他对这个人产生了奇怪的信赖感。不是走投无路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而是见到第一眼就觉得信他没错。

八成是因为他长了张好人脸。

齐家铭笑着,“也算你走运碰上我,换了老朱估计不好收场,他一定会削死你的。”他停住话头,扫视了一遍端午的容貌:“诶我说,你好像就是老朱带的那个班的吧。”

“……是。”端午只听老朱二字就心有余悸,一时间抖落烟灰阵阵。

“哈哈,不容易啊,他脾气可爆着呢。”齐家铭摸着下巴,幸灾乐祸似的瞥他两眼,又加上了一句:“不过都是为你们好,要听朱老师的话,知道吗?”

端午很诚恳地点点头。

齐家铭觉得这小子答话答的还挺实诚,抽烟的模样煞是青涩,眼神也干净,不由又多瞧了两眼。“你叫什么名?”齐家铭问他。

“端午。”

“够随便的啊,你不会还有兄弟姐妹叫中秋吧,”齐家铭说着,先把自个儿乐了一下,“或者还有元旦除夕重阳。”

“我有个弟弟,他叫湖北。”端午认真地说,很不意外地看到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这确实,谁能想到。

小湖北正值初中二年级的特殊年龄段,乐于逢人就宣扬老朱家的优良血统,即使陈年旧事不太可考。

端午年纪略长,也还是少年心性,就不能免俗地同样耽于此举,于是继续补充:“我们祖上姓朱,据说是明朝朱元璋的后人。”

“呦呵,大明都出走八百年啦,还惦记着呢。”齐家铭笑了,他扬一扬眉,“那你就是皇族传人咯,朱端午同学。”

此刻他一腿弯曲,一腿坐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打火机,白色的衬衣衣袖上隐约几点粉笔灰痕,一时间书卷气和兵匪气俱沾。

端午有点看愣。要命,他怎么对一个男的发愣。

八成是因为,这张好人脸,也实在怪好看的。


齐家铭过完了烟瘾,掸掸身上的灰,抬手看表,准备起驾回办公室。最后关头,他端正起人民教师的态度,敲一记端午的脑袋,板着脸教育他道:“小小年纪,你可少抽点吧!”

说着教训的话,声音却依然温柔,和端午他那善于河东狮吼的班主任一比毫无杀伤力。可惜力度略微野蛮,端午的脑门惨遭正面攻击,痛得嘴角一咧。

现在才说也太迟了吧!他揉着额头,盯着对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默默地想着。

这老师,叫什么来着。



这周是高三7班执勤。

朱胜忠凌厉的目光扫过全班,东倒西歪趴在桌上的人都笔笔直坐了起来。

端午还在咂摸着中午和隔壁老师的相遇,就晚了那么几秒坐直。

朱胜忠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把他发配到了最大的包干区。

端午拖着环卫大扫帚,沿绿化带边缘扫那纷飞的落叶。

绿化带横跨三个教学楼,又绕塑胶操场半周,最后七拐八拐,通到办公大楼前。

端午一路扫到办公楼,终于大功告成,他把清洁工具撇到一边,蹲在大楼前的铜像底下躲太阳。

这是谢晋元的铜像。

这里是晋元中学。

当年为纪念广为人知的某某会战,申城政府大笔一挥,给四行仓库边上那条马路改名晋元路,还预备着建个同名的高中,搞得宽敞点、漂亮点,以示优厚。然而苏州河畔地段精贵,寸土寸金,想来想去,把这宽敞又漂亮的学校建在了中环边缘的城乡结合部。

谢将军铜像来源于土豪校友捐赠,是全校最扎台型的特色建筑。他全身军衣,腰间别枪,仪表堂堂,英姿飒爽,卖相很是挺刮。

一个特点是,为了寄托四行仓库和八百壮士的寓意,雕像全长正好是四米八,光底座就高过常人的脖子。

这使得它的遮阳面积很有保障。

加之大楼正门没关,空调风吹面而来,是燥热下午的绝佳阴凉地,端午躲得无比惬意。


学校大了,什么流浪动物都有。

冷不丁地,传来一声清脆的猫叫。一个小小的阴影掠过草坪,在他的头顶一闪而过。

端午吓了一跳,站起身子,下意识抬头,发现竟然是一只猫。

它遍体雪白,不掺杂色,漂亮得罕见,是只靠生图就能在戒猫中心转评过千的水平。

但它的行为并不美,此刻正踉跄地攀爬着铜像,越爬越歪,从正面慢慢歪到背面,好不容易才登顶——谢烈士的头顶。

它居高临下,朝端午摇一摇尾巴,又喵叫一声,伸伸前爪,湿漉漉的双眼和端午四目相对两秒,又立刻漂移到其他地方,像美女在不经意撩人。

隔着4.8米减去自己身高若干,端午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他情不自禁笑出来,有点想吸猫。

但过了好一阵子,这猫还是一动不动呆在那儿。

端午突然意识到,它别是不敢爬下来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开始觉得这猫刚才的眼神是慌乱的,叫声是紧张的,伸爪子,那是在向自己求援。

他心头一提,也赶紧伸了伸爪子,哦不,手,堪堪只摸到烈士他老人家的大腿。

这下很难办。

端午脑门一热,没有细想,当机立断就踩住铜像底座,两手并用,硬是靠力气攀了上去。

他的脚踏着谢将军别着的手枪,勉强当成立足点,一手紧扶,一手努力往上抬,小声安抚白猫:“别怕别怕,慢慢下来。”


平地传来一声大吼:“你在搞什么呢!”

是齐家铭。

他好巧不巧正好在办公楼里,又好巧不巧看了眼窗外,于是无巧不成书地一眼发觉端午的惊人举动。

他猛地冲出来,气还没缓上来就赶紧叫他,声音里带着粗重喘气与滔滔怒火,也有不太明显的紧张。

端午被吓了一跳,想要解释,小猫却在这时一下子跳到他身上。

他脚步一晃,当场失去平衡,脱力地朝下坠落。

电光火石间,端午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

他和猫同时尖叫,分不清谁更凄厉。

端午脑子里在想:老天爷,这不会是冒犯了先烈雕塑的现世报吧!

没怎么痛到,他砸在了齐家铭的胸膛上,硬实又温暖。两人双双撞向地面,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小猫落在他身上,也安然无恙地跳至一边。

只有齐家铭承受了一人一猫的压力,后背吃痛。“嘶……”他闷哼一声。

端午赶忙支棱起身,又把齐家铭拉起。

“你没事吧。”端午急切地叫他。

齐家铭犹在生气:“你小子可真行啊,抽烟就算了,还爬雕像,挺有创意啊,赤手空拳搞危险动作,你知道我刚看见有多急吗?”

端午愣愣地盯着他,心想我其实前面爬得挺稳,明明是你突然喊一大声害小猫被吓到,它又扑到我身上,我才掉下去的。

他很怂地没敢说出口。

也是对方语气太过焦急,反倒让他有点内疚。

这时脖子一凉,慢半拍地,尖锐的痛感向他袭来,端午伸手一摸,红了,校服衣领顷刻间沾染了斑斑血迹。

“我要死了……”端午捂住颈侧,有气无力。

齐家铭瞪他一眼,“你放手。”

端午打了一个激灵,一脸茫然。

怎么成天木木的,齐家铭叹口气,只好亲自把他的手掰下来,又凑近一点,解开他两粒校服纽扣,把衣服撩了撩,露出一半肩头,沉着脸端详他脖颈处的伤口。

端午无处遁形,颇不自在地垂目看着近处的地砖,觉得这一刻实在漫长。年长男性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若即若离的,落在他的伤口附近,疼痛之处夹杂了道不清的痒意。

“你不会死,就是破了点皮。”齐家铭看完了,放下心,又几下帮他整理好衣服,把他的衣角抚平。

小白猫爬过来,乖巧地蹭蹭端午的腿。

能吸猫了!端午一秒忘记疼痛的罪魁祸首,快乐地摸摸它脑袋。

齐家铭觉得他笑得很傻,他板着脸,“就是这猫挠的你。”

端午连忙开脱:“它是吓坏了,不小心的。”还不是你叫得太响。

他继续很怂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齐家铭无语地问:“你为什么非要爬上去?”

端午面色赧然:“我以为它下不来了。”

齐家铭几乎想要发笑,“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对话陷入僵局。很及时地,恰有气氛制造者登场——是端午在隔壁班上的好朋友七月。

七月步履轻快地背着书包走过来:“齐老师好!哇端午你流血了?啊啊啊啊有只猫!”

七月蹲下来看着猫笑笑,吹一声口哨,清亮悦耳。

小白猫顿时不蹭端午,改蹭七月,甚至于还麻利地主动钻进他的怀中。

端午不无嫉妒,“它好热情,它怎么这么喜欢你?”

七月得意一笑:“我天生招动物喜欢。是吧,小白。”白猫配合地喵了一声。

“所以你怎么惹它了?”七月很是费解。

“我看它待在那雕像顶上半天,以为它恐高不敢爬下来。”

“……你好有心,你不能找个梯子搭上去吗?”七月震惊地说。

“我没想到。”端午懊悔,感觉脖子更疼了,今天好像净做蠢事,还净碰到这个姓齐的老师。

“现在不早了。”齐姓老师看着渐西的落日,“端午,我看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我还要把扫帚还回去…”端午犹豫。

都什么时候了,这傻小子,齐家铭很无奈。

“我帮你!”七月仗义地挺身而出。

“我还要把执勤表交给朱老师……”

“我帮你交!”

“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写,在课桌里放着。”

“你!好我帮你写。”

“其实,待会初中部快放学了,我本来想去接我弟的。”

七月目瞪口呆:“几步路的事,那我去接吧。”他转念又想通了,贼嘻嘻地笑:“正好和你家小湖北去吃点好吃的。正好今晚就去你叔那儿蹭饭!”



端午坐在齐家铭suv车副驾驶座,感受着颈部若隐若现的刺痛,内心惴惴:“我今儿踩着谢晋元雕像了。”

“嗯,你违反校规了。”

“我会被诅咒吗?”

“嗯,我会让你写一千字的检讨。”

端午还在不安,“不知道撒盐驱邪管不管用,我要不先在手机小程序上云敲一敲木鱼什么的……”

齐家铭眼观路况,表情不屑,“你不如再去烧香拜佛跨个火盆。不是都新时代了,还搞这一套封建迷信,你的思想觉悟也是明朝水平吗?”

端午继续答非所问,“我才想到,上高中以来,每次清明节组织校内祭拜我都逃了。”

齐家铭扯扯嘴角,“聪明!都是形式主义,逃就逃呗。”

“……你真的是老师吗?”端午回过神来,惊得微微张大嘴。

“你今天已经问过我一遍了,拜托,要问也换个问题吧。”

端午还真有别的问题,问题本身没什么营养,但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紧张感,“那,你叫什么?”

前面是红灯,齐家铭顺势放下方向盘,侧身凝视端午,又好气又好笑,“搞半天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啊。”

这时正好停在住宅区附近,他背后的车窗倒映着路灯暖黄色的光,于是他的轮廓被人间烟火勾勒装点,很明亮,也不刺眼,是普通又了不起的芸芸众生之一。他嗓音温和,“我叫齐家铭,这回记住了没?”

连同这一幕,端午就此铭记于心。


齐家铭换挡,转一把方向盘,遥望前方的路,“我是教历史的,现在临时抽查,端午同学,你刚神神叨叨觉得自己得罪了的谢晋元谢将军,你对他了解多少?”

“一个国军将领,当年带着一群兵守卫四行仓库,保护了上海。”

“还行,算你知道吧。”

“嘿嘿,我们历史老师教得好。”端午得意地笑了笑,又小声说:“长的也很漂亮。”

“哦,杨老师是吧,那确实啊。”齐家铭也笑了,这让端午心里闷闷的——怎么他一认同,自己反倒没那么高兴了?

“那之后呢?”齐家铭继续发问。

是啊,之后呢。人们总是不可避免更关注于战役本身,而当举世瞩目的高光时刻过去,欧美的军事观察员撤离,一场表演性质的防卫战就此落下帷幕之时,深陷其中的,七零八落、不成气候的散兵,好像只能就此淡出世人眼球。

端午听过一点之后的事,“上头发话,他们听从指令撤进租界了。”他又犹豫地开口,“在租界过了几年,兵营内部起冲突了,谢将军被…自己下属杀了。”

带着一群临时拼凑的残兵逃兵抵死反抗,拼着命升旗护旗,在四天的炮火中冲杀出来,最后却发现只是从一个孤岛到了另一个孤岛,末了缴完械搜遍身,困在英租界里形同软禁。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大部队战略性放弃了这片土壤,长官亲口告诉他战争只是政治博弈,十余天后,上海全城沦陷,日伪政府建立。胜利遥遥无期,而国军的营救好像永远不会到来。

齐家铭眼神复杂,声音倒冷静,“他们这帮兵被英国人摘去了獠牙,在租界里如同困兽,四年多时间无仗可打,加上还有外部势力挑拨离间,哪怕谢团座再治下有方,也多少会有人心浮动。最后没等到援兵,等来了自己下属当面捅来的刀子,也没办法,”他踩一脚油门,在夜晚的上海街头加速飞驰,“我看,从他被告知这场战斗只是博取列强同情的戏码的时候,心就已经死了。在租界里死撑四年,援军久等不来,也是久做无用功的慢性折磨。直到最后,他的信仰,他的神,彻底坍塌了。”反光镜一闪,照出的一张脸表情严肃,如有共鸣。

端午心头一抽,刹那间,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共情。

齐家铭腾出一只手拍拍端午大腿,又恢复了不羁的口吻,“所以说,他要死了真化成鬼,看见自己用生命守护的旗帜代表的那个团伙倒得彻彻底底,纪念和歌颂他的是其他旗子底下的人,估计就够冲击的了,还计较你一个小毛孩子踩泥塑的像干什么,说不定还会觉得你有活力。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端午总算恍然大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没什么好怕的。”他思索着齐家铭的话语,“如果就算是真的显灵,他看到现在的这所学校,看到我们,应该,是会高兴的吧?”

“嗯。”齐家铭说着,眉头舒展开来,“他会高兴的。”

信仰当然重要,有时候非得要用性命去捍卫信仰。可世间并不非黑即白,不同理念或者也蕴藏同样祈盼。这片土地现在很好,有很多新的生命在延续,和平年代,大家奔赴各自的美好生活。这亦是他心头所愿。


车头灯照亮急诊部三个大字。

“下车吧,医院到了。”齐家铭走下来,绕到另一头的门,打开,递一把手,把端午接出来。



端午摸摸伤口,一周了,已经结疤,皮肤有点痒。

那天齐家铭陪他全程,清洁完伤口又打了一剂疫苗。

打完之后,他不小心拍了下对方的背,发现齐家铭表情瞬间痛苦,才反应过来当时自己跌倒时他也受了不小的伤。

端午很唾弃自己,忙不迭地道歉又道谢。

齐家铭看看他:“谢我啊?那请我吃顿饭吧。”

端午应下:“齐老师想去什么店啊?”

“不用那么麻烦,劳驾指路一下你家吧。”齐家铭笑出声,“我也想去你家蹭饭。”

当天晚上,三位朱氏皇族热情款待了两位打秋风庶民,宾主尽欢。


第二天中午,端午被齐家铭叫到他办公室里,美其名曰伤患病人不得吸烟,从他书包里搜出两包烟一只打火机,通通没收,扔进办公桌抽屉里锁住。

齐家铭咬牙,作出巨大牺牲,“我也背后有伤,这样吧,我陪你一起戒。”

然而端午抽烟只是出于好奇心理和想要获得Bking体验。他的体验感很一般,遂并没有上瘾,也没到要戒的地步。

他战略性地决定不予言表,以维护未成年人的体面。

这么做反而是老烟民齐家铭比较受折磨,他为了分散注意力,每天下班回去炖几个小时猪蹄汤,第二天中午和端午共享,以便补血健脾,同时缓解烟瘾。

汤的味道不错,端午很是受用。


连续喝了一周,新的一天到来,齐家铭却迟迟没有再叫他过去。

周三了,午休时间,端午心里怅然若失,走到齐家铭办公室门外,只看到大门紧闭。退而求其次,他又进了隔壁教室张望一番,依旧无甚收获。再退而求其次,他在走廊里晃了一圈,逮住路过的小七月。

“呦,端午!”七月露出灿烂微笑,“来找我玩吗?”

“差不多吧。”

“你好敷衍。”

“你们班历史,那个,嗯,教到哪了?”端午不太好直接问,于是旁侧敲击。

“你好扫兴。这个嘛,好像是三国吧。剧透你一下,可能要年级统一随堂考哦。”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两天齐老师和你们班杨老师老是扎堆在一起,我上次去办公室交作业,还听到他们在讨论育儿话题。估计题目很难,还会出到子一辈人。”七月分析。

“这太牵强了吧。”端午黑着脸,“你确定真有随堂考吗?”

七月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掌,“哦!我这个笨蛋,居然没往那方面想。不是考试商量出题,一男一女突然凑那么近,不就是谈恋爱了!挺好挺好,齐家铭和杨慧敏,一听就很般配。”

“……你咋了?”没听到回应,七月不解地摇了摇端午的肩,对上他的目光,吸了一口凉气,“老实说,你现在脸色黑的像锅底。”

“有吗?”端午挤出难看的笑,“我出去走走。”

七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害,有那么喜欢杨老师吗。


端午一口气爬到天台。

一周多没来,天气已经转凉,楼顶的风吹得更大了。

烟被收了,不知道做什么好,端午闭眼靠在墙角,有些烦躁。

一个冰冰凉的东西突然贴到他脸上,他抬头,看见齐家铭,和他举过来的保温桶。

“呦,小孩,喝不喝猪蹄汤?”

端午眼睛亮起来,“喝!”

热度正好,他提着勺子快乐地喝了一口,又慢吞吞地回过头看齐家铭,“你刚刚在办公室吗?”

“对啊。”

“和杨老师在一起?”

“是啊。”

“……你们在干嘛?”

“你还挺好奇,我们侃历史呢,聊的三国,关云长,赵子龙,还有司马懿,曹子桓,郭女王,嗨呀有的讲了,职业病职业病。”

“那育儿话题是什么?”端午闷闷地说。

“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那是说曹丕儿子呢,我俩一致认同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齐家铭义愤填膺地开启话匣子,“所以说帝王家族,育儿真的很重要,养歪了就会性格扭曲,不知感恩,反过来对一直用心养育他的人捅上一刀……从源头上看,他亲妈就不是省油的灯,成了正妻还和曹子建写诗通气,搞精神出轨呢吧,还成天摆张苦脸和卞夫人抱怨丈夫怎么冷淡,纵使曹丕感念几分曾经的好,她也把这好给挥霍掉了……反观郭氏,和五官中郎将相识于微末之际,志同道合,同甘共苦,是从墙头马上,堂上堂下开始,二十余载不离不弃,不求回报的真挚感情,她是曹丕爹不疼娘不爱的储君生涯中唯一的亮色,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除了她,没人能担得起这母仪天下的魏国开国皇后……然后司马仲达,这个人心思缜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命倒是挺长的,由此可见养生是真的很重要,活到最后才能笑到最后,曹丕就亏在这一点……曹操,本质上是个自卑敏感的人,讨厌儿子的性格越来越像自己,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讨厌自己。虽然是一代枭雄,但在为人父母上无疑是失败的,特别是他对曹丕和曹植的区别待遇……”


端午喝干了汤,嚼完最后一块骨头,齐家铭终于讲完了曹魏那些事儿。

说起历史的齐家铭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端午不由得声音低落,“你和我说这些是不是像在对牛弹琴。”

“知道你历史几斤几两。”齐家铭拍着他的头笑起来,“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想和你说。”

端午一下子感觉心情变好,他控制不住地笑出一个酒窝。

“还有,提前通知你,聊天之余,我和杨老师出了套卷子,下周会有年级统一随堂考。”

端午收起笑容。七月,你奶的还真准。

“别紧张,好好复习哈哈哈。”齐家铭乐了,“今天讲这么多,心情不错,给你亮一个我的绝活皮影戏,就唱一段三国故事!不过手头没有皮影,你将就听我唱啦。”

齐家铭靠墙坐着,清清嗓子就开始唱,从“半世飘零半戎生,风打灯笼照残灯,”一直唱到“浊酒一壶梦未冷,了此残生再出征。”

天台很静,隐有回声,像恰到好处的和音。

端午就在原地听。这是他不熟悉的齐家铭的戏腔声调,蕴藏着饱满的感情,词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断。他感觉身体里的血热了起来,脸也变得发烫,不敢去看齐家铭了,他不合时宜意识到,先前心里师从无名的烦躁,缘于的是齐家铭和杨慧敏,而不是杨慧敏,和齐家铭。

“战死沙场君莫怕,汉室中兴待后生。”末句唱毕,歌声戛然而止。“我唱得怎么样?”齐家铭炫耀似的笑着看他。

“很好听,齐老师。”端午认真地说。

端午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怂的人,小七月和小湖北常常教育他,心里想说的话不要憋着,说出来吧,错过机会就说不了了。可他有时候依旧会很怂地把话吞下去,错过了这一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呢。

但他这一刻注视着齐家铭的侧脸,突然想,不会有下次了,有的机会错过了再也不会重来。这个刚唱完戏,正冲自己笑着的齐家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绝版限定。说出来吧,他告诉自己,我这一刻的心情,为了自己,也应该说出来。

秋风呼啸而过,端午充耳不闻。他抬眼凝视齐家铭,重新说一遍:“很好听,齐家铭。我喜欢听你唱歌,”

“怎么没大没小的叫我名字?”齐家铭佯装生气,嘴角还在上扬。

端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喜欢你。”



四个老师围在一起闲聊。

“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朱胜忠对齐家铭说。

“是嘛?”齐家铭装傻。

“中午都没上楼顶抽烟,失恋了?”

“你知道我会去那里抽烟啊?!”

“废话,我们早都知道了。”羊拐插嘴,“所以是谁?杨老师吗?”

“不是,别乱说!”齐家铭吓了一跳。

老铁八卦地说,“不是老师,难不成是学生,你可以啊。”

“我只是被告白,我拒绝他了。”

“我靠,真是个罪恶的男人。”羊拐瞪他一眼,“伤了年轻女孩的芳心。”

“……”齐家铭欲言又止。

朱胜忠瞬间领悟,轻笑一声,“出息了,看来这次是男的。”

齐家铭必须承认,朱胜忠第六感很准。

“嚯你厉害啊!不过又不是他拒绝的你,怎么你整天愁容满面的?”老铁道。

“我…”

朱胜忠罕见地拱起火来,“你挺在乎他吧。”

齐家铭揉揉太阳穴,“我不想伤到他,但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

“不想伤他,那就是喜欢他呗。”老铁打岔说。

齐家铭猛地一喊:“不可能!”


他几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心烦意乱,看着那个锁着烟的抽屉,不禁搓了搓手,舔了舔嘴。

“你在这里抽烟我就去跟校长告状。”对面的老算盘悠悠开口。

“……你好狠。”

“我狠就不会一直留着天台的门不关了。”

齐家铭惊讶地看他。

“你这学期来的还不知道,我负责顶楼钥匙的保管,”老算盘补充,“而且我视力很好,看得出你上周天天带进办公室喝汤的男孩和出没于天台的那个是同一个人!端午,是朱端午吧,七班的学生,成绩垫底,每次我上数学课还老是睡觉!”

齐家铭生气,“这小子高三了还这么不好好学,这怎么行,我得”他停下话头,他已经好多天刻意避开端午了,有什么立场说。齐家铭无奈地自言自语:“他到底是怎么考进来的?”

“体育特招生,擅长游泳。”老算盘速度接话,“特别擅长憋气,在学校游泳馆我和他比过,他和我差不多水准。”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也会?你究竟是体育老师还是数学老师?”

“……我是求生欲比较强的数学老师。”

老算盘说着,把一枚铜钱塞进齐家铭手里,用一种故弄玄虚又好像可以看透一切的目光说:“我有听到一墙之隔的你们四个的谈话,总结一下,你拒绝了他但心里又很痛苦。为了不那么痛苦,这里就产生了两个选项,面对和拒绝。建议你抛硬币,扔出一面就干脆答应,看你也不像是讨厌他;扔出另一面那就拒绝,下定决心划清楚界限,以后也别后悔别难受。来来来,扔扔看。”

齐家铭无言以对,“你那宝贝硬币正反都一样,当我不知道。”

“就是要知道才好,现在你知道了怎么扔都只有同一面,所以准备怎么押呢,齐老师?”

齐家铭愣住了。

“自己好好想想吧,你脑中浮现的是什么。”老算盘高深莫测地把铜币抽回来,小心地摸一摸,看两眼,吹口气,放进兜里揣着,“对了,下次炖了猪蹄汤叫我一起吃呀,别见外。”

“……好。”



上海的秋天一眨眼就过了,十月底,天台上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朝端午的身体里灌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待在这儿不太合时宜,但他还是固执地想静静地这么待着。

颈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那一天齐家铭正式把烟和打火机都还给了他。

那一天齐家铭也正式对他说:“谢谢你喜欢我,我很高兴认识你、被你喜欢,但是端午,我无法回应你的这份感情,希望你理解。”说得滴水不漏,听不出一点他的心声,老练又狡猾。

“你没事少抽点!”齐家铭最后扔下这句话,把风衣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塞回他手里,拎着装汤的空保温桶走了。他始终没直视端午。

好吧,这是自己料到的事,端午想。他安慰自己:说出心里话,面对面让憧憬的人听到自己想对他说的话,他很满足,不留遗憾。

但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一阵子的时候,端午又开始有些后悔。齐家铭不再上天台,偶尔走廊上见到时也是很陌生地擦肩而过。他开始思索,这声喜欢,是不是让齐家铭为难,让齐家铭困扰了,这种想法比对方无视自己来的更让他难受。


天台的门被轻轻推开。

高瘦的男性走过来,距离他只有一个手臂远。

“嗨,小孩,我戒烟失败,又想上来过把瘾了。”齐家铭说道。他一腿坐直,一腿弯曲,袖口有新印上去的崭新粉笔灰。

“我今天没带打火机。”端午看着地砖说。

“真不走运,这下又抽不了了。”齐家铭两手交于脑后,表情却不像在可惜,“我真的该戒烟啦。”

“你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端午问他。

“我和老算盘说好了,让他以后都把天台门给锁上。”

“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端午突然感到很生气,“我知道我一个男的跟你说喜欢,让你心里挺恶心的,但我不会对着你死缠烂打追着不放,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我以后不来了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家铭少见地有些不知所措,他声音又小下去,“我没有觉得你恶心。端午,只是,冬天了,不适合上来吹风。”他轻叹一口气,“对不起,我不该小看了你的真心。上次我给你的,只是作为老师的说辞。”

端午终于回头看他。

齐家铭继续说:“这些天,我想的是,抛开这层教师的身份和教师的立场,我和你之间,还剩下的东西。”他没有犹豫地开口:“我得到的结论是,我对你的感情,和你对我的一样。”

端午瞪大了眼睛,一时无言。

“但是,我们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在一起。”他的话沉重地砸在端午身上,“我首先是一个老师,而你首先,是一名即将升学的学生。这是你人生的重要阶段,我希望你心无旁骛。”齐家铭看他,眼神温柔,“我当然很喜欢你,也明白你对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我想好好地守护好这段感情。所以,等高考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这份喜欢的话,那时我们,再好好地在一起吧!”

端午胸膛剧烈起伏,心快要跳出来,“好!”

“现在,跟我到办公室去,我开着热空调,”齐家铭笑,“还煲好了汤。以后你上数学课不睡觉,我就给你喝。”

“我要睡觉了呢?”

“那我会全给老算盘。”



第二年夏天,打完人生重要战役的高三生们迎来返校日。

天气晴好,端午拿完毕业证,被小七月拉到校园里闲逛。

他看到谢晋元铜像,不再发怵,只是望着,略微点头,心里生出敬意。

再望一眼,大事不妙,小白猫又趴在了谢团座帽子上。

旧事重演,端午吃一堑长一智,决定速去搬架梯子解救美丽猫咪。

白猫看见他们,轻轻叫了一声,动作艰难地向下爬着,不多时,顺利跳落到了他们脚边。

“……你自己可以下来了啊?”端午无比吃惊。

“你成长了,小白。”七月欣慰地点头认可,“踩在伟人头顶挺爽吧。”


远远走来了一个帅哥,西装革履,步伐矫健。

七月咳了一声,抱住白猫,快步撤走。

帅哥走近端午,没头没脑开口,“我还是没有变。”

端午脸上带笑,“好巧,我也是诶。”



暑假的时候,七月叫上端午湖北一起逛商场,靠谱的成年男性齐家铭同行。

这是新近建的商场,靠近火车站那块儿,人流大,占地也大,造得富丽堂皇的,最大亮点是楼顶上有座摩天轮,整得蛮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很吸引年轻小情侣,令它在魔都商圈里脱颖而出。

七月带领他们一伙人,径直朝地下一层排了老长队伍的网红甜品店走。

等了一刻钟,小湖北告饶着去上厕所了。

又等两刻钟,三个人上桌点完了单,这时小湖北才回来,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

“你怎么上个厕所这么久,排队吗?”端午问。

“没有,我在厕所门口碰到个星探。”

“真的假的!”七月叫道。

“他说我外形条件很好,想让我去他们公司当练习生。”

“这有些可疑啊。”齐家铭说。

“他还说,加入我们,一起打造下一个帝国吧。好神奇,他是不是看出了我是大明帝国的皇族。”

“…你们说的不是一个帝国,而且帝国不可复制!”七月无奈,“所以是奉大荒那个公司还是重庆那个公司?”

“都不是,他说在北京,要进一个叫什么boys的组合。”

“!原来是那家!别去!快逃!”


“让你带的东西带好了吗?”七月对着一桌美食拍照打卡发朋友圈,完事之后开始操心地询问端午。

“带了。”

“OK!”七月快乐地拍拍他的肩。

“有什么用啊?”端午迷惑地问他。手里握着一张熟悉的证件,是他的高考准考证。

七月笑得灿烂,“商场顶楼摩天轮开业活动,这个夏天所有高考完的高中毕业生,凭借准考证可以带一个人免费坐摩天轮一回。”

“你想和我坐?”端午呆滞地问。

“显然,我想留在这里和小湖北吃蛋糕。”小七月白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痛惜。

“当然是我和你坐。”齐家铭微笑着说,一边牵住端午的手。


齐家铭和端午面对面坐在车厢两边。

一声长鸣后,机器启动,窗外的景致缓缓上升,越来越往上,他们看见乳白色的桥梁,底下是苏州河水,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清澈明朗,看见对岸重峦叠起,高楼林立,是气派又辉煌的景致。最后看见的,是近处古旧的大型建筑,印刻了密集的弹痕,和周围格格不入,仿佛饱经风霜。

“啊!那个是四行仓库。”端午有些激动。

齐家铭点头,“商场边上这条就是晋元路,这么看离得还真的好近啊。”

“那纪念馆也就在边上了,之前学校还组织来过!”端午充满兴致地说,“那次我有好好在看,没有逃。这周围风景好漂亮啊,这次真的走运,得谢谢小七月!”

是个好时机,齐家铭想着,打开手机,摆弄镜头。他瞧一眼端午,那小孩正靠在窗边,专注地看着对岸,嘴角噙着笑,眼里有苏州河水和更远的建筑,大好山河尽收眼底。

他的心就猛地跳起来,控制不住地点击下拍照键。

男孩和风景,同时被定格。




*参考百度百科【谢晋元纪念雕塑】

*玩了演员梗 神坍塌了是我团里面形容党花的,我忍不住想要硬cue…然后,丕照,好配,但那段人物评价绝非史实。然后,小湖北,竟然是华人,耳边响起酒醉的蝴蝶

(抄袭一下两位老师的微博互动)

端:谢谢你教会我如何把烟拿起。

齐:也谢谢你教会我如何把烟放下。

营业辛苦了,给李那个晨和欧那个豪画一个二搭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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